编辑问我:“喜不喜欢啄木鸟?”记者不就是啄木鸟吗?怎么会不喜欢。不过不是所有啄木鸟都讨人喜欢。
编辑又甩来一篇自媒体文章《啄木鸟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鸟,原来我们被骗好多年啦!》。我读书少,你别骗我。就在看到这篇文章的前一天,微博网红“花总”因为曝光酒店乱象,被中国消费者协会授予“啄木鸟奖”。
那篇网文给啄木鸟定了三宗罪:啄树不当造成树木死亡;啄食林中幼鸟致死;人类的小木屋被啄得满目疮痍。
如果从树、幼鸟、昆虫、人类的利益出发,再加上人类的价值观,这几种行径确实非常恶劣。如果自然界有刑法,要判它们“故意杀虫罪”“故意伤树罪”“寻衅滋事罪”,那么,人类也逃不了“故意杀猪罪”“故意杀羊罪”。
地球上共有217种啄木鸟(一说254种),中国有33种,不讨人喜欢的啄木鸟是个零头,如网文中提到的橡树啄木鸟、吸汁啄木鸟等。拿个零头来颠覆啄木鸟的“鸟设”,那这几个家伙要背上“害群之鸟”的骂名了。如果地球上所有啄木鸟都把那三宗罪当做主业,人类的现代化建筑就成四行仓库弹孔墙了。
国内的读者会觉得啄木鸟“鸟设崩塌”,大概是因为文中提到的啄木鸟多分布在美洲地区,我们很少看到它们的“杰作”。不过仔细想来,“森林医生”不也是人类贴的标签吗?撕下这个标签再挂上“故意杀树罪”的牌子游街,还是人类。人喜欢以自己的是非善恶观进行价值判读,想过啄木鸟的感受吗?
它们时而被写成“啄遍院庭槐,与君除蠹害”的森林医生,时而又是“不顾泥丸及,惟贪食得多”的贪官污吏,有时还会成为“剪舌入本草,补虚治风痫”的药材。其实在我看来,它们不过只是“剥啄绕树腹,卷舌利钩芒”的鴷而已。啄木为果腹、建巢、求偶、育子,哪有那么多价值评判和道德绑架。
世人评啄木,不离善恶观,更少不了掺杂人类的利益。就像评判吃庄稼的麻雀、偷油米的老鼠、门前叽喳的花喜鹊、枝头聒噪的老鸹子一般。所以人类自以为是地喜欢喜鹊,自顾自地讨厌老鼠。
啄木鸟长着铁锥子一样的喙,野核桃一样的脑袋,鱼钩一样带着倒刺的舌头,才能够如达尔文所言“令人倾倒地适应于啄取树皮下的昆虫”,也是无数学者的研究对象。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它们能够以每秒20次的频率、每次25千米每小时的速度,每天啄取树干1.2万次,还不会把自己啄成脑震荡。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学者曾搞过“啄木鸟啄食如何避免脑损伤”的研究,拿了“搞笑诺奖鸟类学奖”。
在中国,关于啄木鸟的研究,更多是如何利用啄木鸟防治林木病虫害,本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仍以人类的利益为出发点。近年来也有研究发现,啄木鸟破坏家庭房屋和建筑物,可能会造成一栋房子300美元的损失,在美国,一年下来差不多是300万美元。
如果以啄木鸟的利益作为评判标准,人类肯定是极坏的动物。这种坏,我曾在北京知春路地铁站附近感受过。
去年10月,有网友拍到知春路地铁站附近的两只啄木鸟,它们在大厦的外墙上啄了几个小洞。啄木鸟啄墙,在我看来也是个稀奇事,许多网友为之一惊。莫非它们想努力一下,在京城四环内有套“别墅”,或是把大厦当成树,以为里面有什么蛀虫。
大多数啄木鸟以蛀木昆虫为食,中国最为常见的大斑啄木鸟也是,它们主要吃甲虫、蝗虫、天牛幼虫,常在枯木树干上建巢。人类对土地的利用改变了原来的森林生态系统。在城市里,寻找一棵枯树比在森林里难多了。而在瑞典,一些森林被商业化管理后,枯木逐渐消失,一种以蛀木昆虫为食的白背啄木鸟因此濒危。当地人意识到后,才开始有意增加森林中枯木的数量。
美国康奈尔大学与康奈尔鸟类实验室的几位学者,曾对啄木鸟破坏建筑物的行为做过研究,他们发现,在林区别墅中避免土色油漆可以减少啄木鸟对建筑物的损害。反思一下,其实啄木鸟对环境变化适应能力有限,砍伐树林、推进城市化,破坏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
前几天的午后,我特意去了知春路,想看看啄木鸟还在不在。因为啄木鸟每年都会离开旧巢建新巢。到达时,大厦的外墙上还保留着9块像伤疤一样的啄痕。我敲了敲那堵外墙,里面是空的,声音闷如敲鼓。表面看上去是一层凝固的沙子,硬得像石头,颜色却极像干枯的树。保安说,那是大厦被涂了真石漆的保温层,里面填充着泡沫。
我在大厦下等了许久,本想看看黄昏时它们是否会归来。但保安说,他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啄木鸟了,只是偶尔有麻雀在那儿出现。我要走时,明月半轮已经挂上浅蓝色天空,知春路的柳枝泛绿,夕阳中,嫩芽像尚未成熟的谷壳儿。
知春路准备迎来晚高峰,年轻人从路旁的大厦走出来,三三两两踱向地铁站。啄木鸟或许也曾像他们一样,为在这个城市寻找果腹之食、栖身之所而焦灼忧虑。
它们孤独地滞留在钢筋水泥的森林,林间不时有“雾”,一整天弥漫不散,刺耳的声音日夜轰鸣。一些它们没见过的“爬行动物”,也试图在这“森林”里寻找朽木,但新树更迭,它们也许应该离开,否则会挨饿。
那天编辑发来链接之后,我问过几个同龄的朋友,大多说啄木鸟是吃虫子的好鸟儿。两个女生挺谨慎,诧异地看着我说:“不知道。”后来看到那家自媒体删除了之前的文章,并向读者致歉。
我从小在村子里长大,夏天常在树林里听到“噔噔噔”的声音,但很少亲眼看到啄木鸟的样子。我问母亲那是什么,母亲说是啄木鸟,专吃虫子。
她还给我念了句顺口溜,我记得很清楚:“啄木鸟,噔噔噔,一天给你三只虫,那不中,那不中;三天给你九只虫,中中中,中中中。”我当时想,鸟的数学真差,一天三只虫和三天九只虫不是一样的嘛。而我也从未认真思考过,啄木鸟是好是坏。
后来我上大学,读新闻专业,在白岩松的书里看到这么一章,“记者是啄木鸟,不是喜鹊”。
老白说:“好记者应该像啄木鸟,通过叼出一只又一只树上的虫子,既给自己找到食吃,又维护了森林的健康。试想,在我们的生态圈中,如果没有啄木鸟,少了那些烦人的啄木声,暂时是安静了,长此以往呢?”
看样子,老白觉得啄木鸟是个好鸟,所以才会说出“好记者应该像啄木鸟”这样的话。我也想像老白讲的那样,做个好鸟,但好鸟儿不好做。啄木千万条,果腹第一条。啄木不啄木,粉丝两行泪。记者千万条,啄木第一条。记者不啄木,群众泪汪汪。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位曾经教过我的记者决定不再做记者了,于是我在自己的树洞里写下:又一只啄木鸟,离开了森林。
李强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