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载着查氏家族历史的一块墓碑 (黄正书提供)
往届查白歌节盛况 戴仙鸿 摄
查白,是一个地名。却不仅仅是地名,有着很多记载和传说——有的说查白是男人,有的说查白是女人;有的说查白是好人,也有的说查白是坏人;有的说查白是一个人,有的说查白是两个人;还有的说查白是神……
(一)
查白,是一个地名,一个布依族世代聚居的村寨名称。
这个名称源于一个传说,一个优美悲壮的民间传说。因了这个传说,形成了一个节日,一个热烈隆重的布依族传统节日;一个固定了的场期,一个已经深深扎根于广大布依人心中的永久的民族图腾。
因此,无论是称其为查白场也好,叫查白歌节也罢,它都只是一个表象。世世代代生活在以查白为中心的方圆几十上百公里,甚至数百公里内的黔滇桂三省(区)交界处的布依人和其他兄弟民族,若干年以来,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一这天,无论老人小孩,男的女的,穷的富的,远的近的,没有谁动员,没有谁宣传,更没有谁强逼,都不约而同的,自觉自愿的,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查白这个地方。查白场,究竟赶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查白歌节,唱了多少届?这倒有据可查。
查白是布依族人民情感自由交流的各有所乐的场所。在这里,布依青年男女通过对歌、浪哨等形式建立情侣关系;已是情侣但尚未结婚的,则通过歌节期间的再相会,进一步加深印象,增进情感;已经结了婚的,还可以利用这一天,寻找自己过去的恋人互诉衷肠;未找到过去的恋人者,旧地重游,也可重温昔日那曾经的温馨。就是那些尚未成年少不更事的娃娃们,来到查白场上,也能感受到民族节日带给他们的浓郁气氛。
因为是自己民族的节日,大家都满怀无比兴奋的心情而来,人人收拾打扮,将自己最美好的形象展示于众人面前。整个歌节期间,那村村寨寨涌动的人潮,一个个有如翻飞的彩蝶,群芳竞艳,形成了一次自发的服装展示会。大自然飞花的山坡、绿色的原野、潺潺的溪流,使查白歌节表现出对人性的极大关注,外化为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无比和谐。
查白歌节是布依族人民在独特的自然景观和文化历史环境中,在长期的农耕生活和稻作习俗中形成的别具特色的一种“文化空间”形式,具有特别广泛的群众性和民间传承性。
优秀的民族民间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根,是中华文化的基础和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维系民族精神与情感的纽带,传承中华文化的重要桥梁。它对弘扬民族精神,增强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推动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无疑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无数事实证明,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由于有极其深厚的文化底蕴,经历了若干年的沧桑岁月,时至今日,查白歌节已是全国布依族聚居区域内一个具有重大影响的民族节日。节日期间聚集的人数,少则一二万,多则三五万,这在全国亦属罕见。
但是,时移俗也变异。面对当今时代的变迁和强势文化的冲击,查白歌节的传统文化已经和正在发生变化。特别是近30年来,随着农村产业结构的改变和现代农业生产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的生活方式已与过去有了很大的不同;大众传媒如电影、电视、影碟等的普及,社会成员流动性的增强,使得原本拥有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布依民族民间文化不能处于主导地位,长期以来维护和支撑着布依传统生活方式的价值观念也正在发生急剧变化,传统的布依农耕文化已日益衰弱,传统道德观念受到巨大冲击;加之旅游业的开发和人口的增加等因素,使布依文化赖以生存的文化空间环境有了较大改变……等等,这些变化,都不断地加剧了查白歌节民族特色、布依风情的日渐衰弱和淡化。布依族查白歌节已处于濒危状况,有走向消亡的危险。
如查白歌节这样具有重大影响的民族民间文化,在全国各民族中也不在少数。它们的处境,也基本上大同小异。
为了抢救民间文化遗产,国家文化部于2005年启动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申报”工程。省文化厅要求将布依族查白歌节予以申报。当时的顶效开发区有关部门将申报工作具体落实给时任顶效贵州龙博物馆负责人黄理中、黔西南日报编辑袁欣和我本人。
既要申报,就必须首先弄清查白的历史源流,来龙去脉。查白仅只是一个地名,还是人名?歌节是如何形成的?有多少年的历史?其现状如何?
为了弄清这些问题,那年秋天,我和黄理中两人,投入到寻找“查白”的行动中……
(二)
在全国少数民族中,布依族是一个人口数量较多的民族,有悠久的历史,有独特的语言,有多彩的习俗,但没有普及的文字。而封建时代统治阶级的官僚和文人们,对民族民间文化,对民间相沿成习的传统风俗性活动,他们从来不予认可,不屑一顾。所以,查白歌节源自民间传说,歌节活动纯属民间自发行为,地方官员和封建文人们在史料中没有一星半点的记载,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查白”这个名称,据清咸丰《兴义府志·地理志》卷九《屯寨》记载“黄坪营屯寨凡一百十有五”中就列有“查白”这个地名,其中还注明“皆苗寨”(当时贵州少数民族皆称为苗)。
史料没有查白场的记载,我们只有深入民间,进行田野调查,寻找其蛛丝马迹。
我们来到查白村。据年已七八十岁的查发成等几位布依族老人说,关于查郎和白妹的故事,他们的祖辈就传下来了,至于是哪朝哪代就形成的场期,谁也说不清楚了。他们都说当年查郎打虎的地方叫虎场坝,这个名称沿用至今,就是现在每年赶场聚集人数最多的地方。
几个老人又带我们到离虎场坝不远的一块包谷地中,这里有他们家族的一所祖坟,墓主叫查朝奉,墓碑上有关于他们先祖的记载。
我们拔开墓前丛杂的茅草,果见碑上刻有不少文字。我们从碑文中看到,此墓建于“乾隆五十五年岁次庚戌季秋月望四日谷旦”。乾隆五十五年即公元1790年;季秋月即9月;望四日即19日。这说明此碑建于1790年农历9月19日,距今已有220多年了。碑上有诗一首:生基建造虎场旁,亲友观瞻助赞扬。龙旋虎踞能兆瑞,后裔叠盛增辉煌。我们从诗中就知道,虎场坝这个名称,早在乾隆以前就有了。碑上还有序文:“尝闻勒石建碑,永垂裕后之光;刻文序词,以述先人之德。虽世远年湮,亦及溯其源流也。忆昔始祖原藉荆楚,自洪武调北征南,祖讳尚元,随师黔南地,落于黄坪,创业查白,世代相沿,为地方之首,束一方之人……”
碑文可以说明几个问题:首先说明早在清代以前,甚至更早,在这里就曾发生过查郎打虎的故事,进而才有虎场坝这个地名;其次说明布依族是查白这个地方的土著居民,而查氏祖先是这一方的头人。至于碑文中说查氏“始祖原藉荆楚”,洪武年间“随师黔南地”,是从“湖广”迁来的。
其实,居住在贵州的布依人,不只是查白查姓,绝大多数人家都说自己是从“江西湖广”迁入,几乎找不到一户人家说自己是本地土著。这是怎么回事?说来有些话长。明代以前,这些地方就是各民族杂居区,不但有彝族,也有布依族和仡佬族(即俫人)。但均属彝族土司管辖。各个大小村寨,则由这些村寨头人管理。洪武之后,明军的进入,大量汉民族的迁入,特别是朝廷为强化对地方的统治,委派汉人到各村寨作头人。本地土著居民(主要是布依族)为了减少歧视现象而不得不采取“变通”策略,依附本村寨或附近村寨的汉姓,称自己祖先来自“江西湖广”,以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据史料记载,清乾隆以前,朝廷还规定本地土著不得参加“考举”。于是,为了改变自己的文化处境,几乎所有的布依人都成“外来户”了。查白查尚元,应是明初征南大军中的一个低级头目。南征战事结束,朝廷派傅友德部下军官黄昱驻守黄坪营。几年后黄昱之子黄光嵩又被朝廷委派为黄草坝土司。查尚元为黄之部下小军官,“原藉荆楚”(当然是汉人无疑)又被派到查白,“为地方之首”。查尚元当然不可能只是一个人,他必然带三五人到查白。时日既久,查尚元和他带去的那几人的子孙被布依民族同化了,查白及其周边的布依民族,也必然改为查姓和其他姓氏了。
查白查朝奉墓,是兴义市迄今为止已发现的布依族用汉文记载自己历史的最古老的墓碑。其墓是死者生前预修的“生基”坟,序为死者生前自撰,入葬前夕方勒于石上。这也说明,从明代以后,布依人才开始接触汉文化,学习汉文化,才开始进入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这也说明,世世代代生活在夜郎古国土地的布依人,他们并不“夜郎自大”,他们乐于接受先进文化,能与时俱进,努力赶上时代发展的潮流。
应该感谢查氏先祖,是他们在用文字记载自己家族史的同时,也为后人提供了线索,为追溯查白歌节的源流提供了依据。
(三)
但是,有关查白故事的文字,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的漫漫长夜里,并没有在任何正史野史中出现过。一直到1980年,兴义市桔山滴水村布依族农民、民间文艺家黄寿昌,在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编的《民间文学资料》63集里,发表了他收集整理的2000多行的长篇叙事诗《查白》,有关查白的故事,才首次出现在省级铅印的资料集中。
黄寿昌在该长诗的“前言”中说,早在1954年4月,马岭打帮村的老摩公——一个叫何子宽的老人来到他家,为他母亲“做邦”(给老人作增寿的活动)。何老摩公“请”的众多神仙里,其中就有“查白”。黄寿昌说,据这位摩公的手抄本摩经记载,查白是一个神仙,出生和成神都在孟获(三国时期西南少数民族首领)之前,因而摩公请神都是先请查白后请孟获。
黄寿昌为了写关于查白的长诗,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先后数次走访了打帮一带13位布依族老人,其中有几位是摩公。他在一位叫余廷宾的老摩公的经书里看到,该书用了整整23页叙述了查白从生到死的动人故事。其他人收藏的摩书里也有不少关于查白的记载,但却说法不一。有的说查白是男人,有的说是女人;有的说是好人,也有的说是坏人。还有的说查白是两个人:查郎和白妹……但不管是怎样的众说纷纭,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查白是神(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世事沧桑,特别是历经了“文革”的劫难,更由于当年老人们的故去,我们今天是很难再寻找到这些摩书了)。
黄寿昌的长诗,叙述了一个叫查白的布依女,与附近寨子一个叫阿厄的男青年相识。阿厄打虎救了查白,二人遂相爱。后二人受到寨中恶势力的迫害而出走。途中经历了种种磨难,最后与寨中人迁徙定居于查白。
叙事诗故事很精彩,诗也写得委婉动人。但这故事本身在民间流传不广,仅成为黄寿昌的“一家之言”。
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则是查郎和白妹的故事。
这个故事用文字写出来的最初版本,是当时在兴义县委宣传部工作的罗光汉于1980年初整理的布依族民间故事《查白场》。罗大约于1979年秋冬到查白村,根据当地布依村民查云芳等人的口述后写出来的。故事整理出来后寄给了省民间文艺家协会。
在此前后,顶效那叠村布依族农民王建宗,将他收集的一摞好几篇民间故事初稿交给我本人,要我整理出来发表。其中最长的一份,题目叫《查白之花》。我整理出几篇短稿,先后发表于《南风》等刊。短稿整理完毕,我才着手整理长稿,将《查白之花》标题改为《查白场的来历》,已整理出3000余字,但还未写完整个故事。
1983年秋,我接到通知,赴省会贵阳参加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在花溪举办的为期半月的培训会。我于是将未写完的《查白场的来历》带去,准备在培训期间写出来。这次培训工作的主持者之一的著名诗人、作家、布依族民间文艺家罗汛河,看到了我这篇未完稿,很高兴,但他觉得故事情节不够完整。于是他找来罗光汉交给他们的《查白场》,说这篇故事情节好,但也还存在许多不足。他要我在罗文的基础上,重新进行改编整理。另写的文稿,有关故事情节发展、人物的形象等,他都作了许多具体的指导。
于是,在培训期间,我几易其稿,标题也改为《查白歌节的来历》,情节作了适当的增加和改动,人物形象更为丰满,字数也由罗光汉原稿的6000多字,增加到11000字。
《查白歌节的来历》故事性更强,更生动,人物形象更完美。稿子写成后,受到罗讯河老师的称赞,很快就发表于当年第5期(10月份)《南风》。稿子收集整理者署名为罗光汉、罗汛河、黄仕贤、黄正书,口述人为查云芳、王桂堂、白德舟。这些姓名及秩序都是由汛河老师确定的。
查郎白妹的完整故事传说就此诞生,歌节的来历就此定型。此后,历届查白歌节的主持者,在介绍歌节来历时,都采用这篇故事的版本。
早在1982年7月,兴义县人民政府即正式发文公布,将查白场定为布依族查白歌节。此后歌节年年举办,规模越来越大。加上各级新闻媒体的宣传,布依族查白歌节名声越来越响亮,迅速蜚声海内外。
此后,根据这个故事版本改编的其它文艺作品也相继发表。由我执笔,罗光汉略作修改的五场布依族山歌剧《查白壮歌》(35000字)从1985年2月到6月连载于《兴义县报》;由卢惠龙、王文科、毛鹰、张华等改编、创作的布依族神话舞剧《查郎与白妹》剧本,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贵州日报》连载后,黔西南州文工团排练公演,引起较大反响,剧本也获得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奖。还有一些与查郎白妹有关的小说、散文、诗歌也陆续出现在各种报刊上。
(四)
祭词:
唯
公元二00五年六月二十一日,岁次乙酉,顶效镇查白村查氏阖族暨各民族同胞,谨具香烛、三牲、酒醴等不腆之仪,敬致祭于远祖查郎白妹之灵前而言曰:
呜呼!天地混沌兮宇内茫茫,布依先祖兮斩棘辟荒。为了生存兮历尽艰险,为了后代兮甘苦尽尝。查郎白妹兮民族先驱,团结乡亲兮勇斗虎狼。可恨财主兮毒辣阴险,抢走白妹兮害死查郎。呜呼!天苍苍兮地茫茫,先辈业绩兮四方传扬。千秋万代兮年年祭奠,千人万人兮同来瞻仰。民族精神兮发扬光大,民族英雄兮永志不忘。喜看今日兮和谐社会,民族团结今共奔小康。太平盛世兮河清海晏,风调雨顺兮吉利荣昌。查郎白妹兮也应欢畅,同庆同乐兮万代安康。我等后辈兮再接再励,努力奋斗兮再创辉煌! 伏唯
尚飨!
为了将查白歌节申报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所有文字材料由我撰写初稿,袁欣、黄理中二人润色并最后定稿。除文字资料以外,还必须有录像资料。于是于2005年8月15日,在查白村虎场坝查氏祖茔前,举行了一场隆重肃穆的祭祀查郎白妹的活动。祭奠前杀猪宰羊,祭台上鸡鸭齐备,香烛高烧,烟气氲氤,鞭炮震耳,铜鼓唢呐齐奏,现场气氛庄重。布依老摩公吟诵着由我临时撰写的祭词,声音抑扬顿挫,再现了布依族传承多年多代的祭祀祖先的场面。
一个群众性节日的形成,并得到广大人民群众在心理上的认可,决非一朝一夕之事。查白歌节之所以独具魅力,查白故事传说了一代又一代,经久而不衰,是因为它反映了广大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追求。千百年来,虽然由于自然的、人为的因素,现实生活是那样的严酷,但广大人民群众心灵中真善美的火花并没有泯灭,人们对生活并没有失去信心。查郎白妹是布依民族的代表,他们身上凝聚了一个民族的精神。人们在查白场坝上载歌载舞,就充分展示了人们对正义的颂扬,对丑恶的鞭挞。这是人心所向,是任何恶势力也阻挡不了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文革”时期,连续几年动用武装民兵驱赶,也无济于事,这充分显示了民族的凝聚力,以及民族精神的强大。
布依族查白歌节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已于2006年5月获得成功,进入全国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0年又被列入《中国节日志》。当年,地方有关部门在申报书中罗列了保护计划、保障措施等等无数条,白纸黑字,令人振奋。但更重要的,却是行动,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践行。为了使民族精神更加发扬光大,为了使我们的社会更加进步、繁荣、和谐,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来源:黔西南日报 作者:黄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