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30年代,镇上的贫民百姓,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文盲。像我这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穷小子,能得到父母的关照,送进学校读书识字,意在免得我长大成人,不再像他们那样,吃不识字的苦头。
几年之后,读完小学,去县里参加高一年级的学府考试,我不像古代的落第秀才,不是考不起,而是读不起才失学的。
就这样,我凭着在小学识得一些字,作拐棍杵向社会。
最初的操练是看书,少小时,一有暇,我就向街坊拥有古书的长辈们去借。诸如:《隋唐》、《后唐》、《薛刚反唐》、《封神》、《三国演义》、《西游》、《水浒》、《聊斋》、《红楼梦》、《小五义》、《三侠五义》等。有的古书,看了开头就不想继续看,原因是古文难啃。白话文撰写的,易知其意,对不认识的字,便一马跑过。由于我喜欢看书,在小学学过的字就巩固下来了。
其次是写。俗话说“久不提笔忘记字”,这是千真万确的。1950年我参加人民解放军后,自愿报名去抗美援朝,受到全国人民慰问。慰问品中最珍贵的,要算那支钢笔。因为我们这一代人从来都是用毛笔写字,写字前得先在墨盘中把墨磨好,毛笔填一次墨水写不了几个字又要填墨。钢笔就不同了,吸一次墨水可写许多篇。我用这支钢笔写家信或替战友们写家信,有时,发现战友中的好人好事,写成表扬稿,粘贴在连队办的墙报栏中,起到了宣传鼓动作用。我言说这些,是我操练文字的起步。
1952年,朝鲜停战后,部队开展文化练兵,也叫突击识字(那时的官兵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文盲)。像我这个初识文化的人,领导在档案里看到我是高“中”毕业,实际上我是高小毕业生,由于文书把“小”字当“中”字读(写成草书还真像)。误会地滥竽充数地把我提起来当文化教员,我自感很不般配,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去,我只得接受任务去与文人为伍,边教边学。当时,全营的炊事员集中在一个大院做炊,领导是为了炊事人员也能得到突击识字。
但是,炊事人员工作时间和学习时间有矛盾,一月之内换了两个文化教员都无法开展教学。后来,营长把我从正规班调到炊事班任教。我到了炊事班后,想尽千方百计,花了许多心血,再加上我与他们一起劳动,提前做好了饭菜,挤出时间学习。在教他们识字起步时,我萌发出一个看物写字的方法,我用毛笔在打字纸上将各种常见物体写成名词。比如:锅、瓢、碗、筷、大米、白面、花生油、门、窗等各种物体上,我都张贴有字。这样,大大地加速了他们的识字能力。半年之后,二三十个炊事人员就能识常用字一千多个。大部分人能读书看报,有的还可以提笔写家信。我认为在全军中是件新鲜事,我便写了一篇《炊事人员也可突击识字》的通讯报道。被《解放军报》采用,见报后,我犹如金榜题名,有说不出的高兴。它表明了我操练文字旗开得胜,促进了我操练文字的信心。
五年的部队生涯一瞬而过,1954年复员回乡,万万没想到我这个小学文化程度的人,竟被人民政府派上了用场,把我安排在天天与人民币打交道的金融单位,跨进大门以后不上两年,领导为把我培养成一个具有一定财会能力的人,让我带薪去安顺农校会计班学财务会计知识。
去到农校,碰到了我儿时同窗何国鼎,真是他乡遇故知,他在农校工作,自然我俩亲密如故。那时,时值“反右”,搞大鸣大放大字报,小木匠出身的何国鼎,平素言论口没遮拦,喜欢说同事们的长短,惹起了同事们的愤恨。“反右”一开始,农校的墙上,张贴攻击他的大字报最多。有的无限上纲,欲把他置于死地。我看了这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后,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两个星期以后的一个星期天,何邀我去大街看电影,途中,他心情很不自然地提出面临的处境,要我帮忙出主意,想办法应付。我说,政治斗争像打仗那样,人家在挑战,我们必须应战,不然就会当俘虏。俗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再说,应战得讲战略战术,决不能采取鸭子脚板满抓,要采取重点打击重点突破为上策。他听出了我的意思,好像是我在给他提个醒。他说:“晚上,你到我寝室来,我们共同磋商”。
那天晚上,他提出一个攻击他最凶狠的人,说此人“屁股”不干净,他出身在一个官僚地主之家,而且又是一个国民党的旧职人员,是起义过来的。我说,这种人在运动中表现积极,实而是为了掩护自己过关。何又摆谈出此人平素一些出格的语言。我说:一个问题写一篇评论,标题是《一评×××的右派言论》。通过一天功夫,我俩配合起草,写出了一评。随后,每到星期六或星期日,我俩都配合写了反击他的言论。个半月之后就写了六评。那惹火烧身的人,被“反右”办公室定成“右派”份子,送去农场劳动教育改造。这是我一身难以忘怀的文字操练。
后来,我在金融工作中,下乡的机会多,发现的新人新事不少,回单位后,我利用闲空,学写新闻通讯,寄给《新黔日报》和“贵州人民广播电台”,被他们采用后,聘我为业余通讯员,并常邮寄《通讯工作》给我学,使我获益匪浅。再加上平素我喜欢看《写作》、《逻辑学》,从中领悟很多知识,像海绵吸水那样,使我操练文字逐步得到提高,能写出一些通顺的文稿来。
原先我是一个“旱鸭子”,是从这些“浅水沟壑”里,从不会“游泳”慢慢学会“游泳”的。退休之后,无事一身轻,我选择了以文字组合这种智力高难度的动作,且又是一种轻松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的哲学消磨时光,“误入歧途”地上了写作这只“贼船”,并且一上去就下不来。原因是怕脑袋瓜子生锈,我曾经碰见过有的退休老人得了痴呆症。我揣测,大概不外乎是与不动脑有关吧。有位哲人说:“大脑越用越灵活。”所以,我每天早晨把操练文字作为我必修之课。
我称自己生活在“贼船”上,是说我在晚年,仍迷恋在书报的海洋里,“贼眉贼眼”地去偷师学艺,总想学成像踩钢丝绳的杂剧演员那样,任意做出一些惊险奇特的动作,使广大观众惊喜。
再说,作为一个操练文字的作家来说,要是没有作品,且不是像聋子的耳朵——成了摆设。我写的作品,虽说上不了档次,但我自认为与乡土文学还是沾边的。我在上世纪90年代退休后,写宣传家乡的风土人情人文景观,不断在报刊上发表。乡友们见报后,称赞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谦虚地说,我像用羊刀儿砍陀螺那样,是慢慢的削(学)出来的。
世界、宇宙每分钟都在发生变化,近10多年来我们国家以惊人的速度进入科技时代,年青一代的文人写文章,有许多人都是采用电脑撰稿,像我们这些近90岁的老叟,犹如麻雀吃胡豆——看着没奈何。从而,我便生出几分自卑感,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广读诗书学人长,勤思苦练撰文章;如今电脑更难懂,不是文盲是科盲”。
近几年来,我在书上看到,英国一位叫做安德里安·伯力的著书人预言,说人类未来更加长寿,由现在的78岁提高至140岁。我想,要真有此事,我情愿缩衣省食,也去买一台电脑助我操练文字,那我还可以享用几十年哩。但我又顾虑重重,一是怕它不听我这僵硬的手儿指挥,弄不出我理想的文字符号。二是怕它“生病”,担心我们乡下没这样高水平的“医生”能治好它的“病”。如果它真的不能动弹,到了这种地步,你咬他的脑壳又硬,咬他的屁股又臭。三是由于我的思想陈旧,总认为世间难找百岁人。再说,人老病多,万一出现眼不明,手不灵,脑袋又痴呆,即便请一台电脑到我的斎室,等我学会,岂不是俗话说的“庙子修好了,和尚又老了”。由于我的想法多多,我就取消了买电脑的这个念头。如今,我只好一如既往,仍然用笔在纸上操练文字。
我言说这些,其意是使乡友们知道,我是怎样把“铁杵磨成针的”,同时,也让它来鼓励后人。
(兴义市鲁屯镇铁匠街 张德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