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命手镯
我说,不要戴了,不过就是病了一场而已,而且是原发性高血压。那是一连几天没日没夜的加班,周末又恰逢来了两拨客人,陪他们喝酒,有些超量。周一上午,从椅子上起身时,脚一软,晕倒在地上。送到医院一检查,还真吓人,舒张压为170,收缩压为220,医院下了“病危”,把家人都吓着了。我当时四肢虽然都没有了知觉,但大脑还有着很好的反应。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到要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的时候。
住院的时候,有两天里见不着父亲。我知道,父亲又回农村老家请巫师折腾去了。
在这方面,父亲是个很矛盾的人。他既相信医学,病了总要吃药、打针、输液;可是他又还很迷信,大一些的病,他总要拿一升米去找巫师看看的。
父亲民国时期读到小学二年级,因为贫穷不再读书。但父亲有一股倔劲,每天劳动回来,他就跑到教室外听课。在门外,他都背熟了,里面的很多人学了一天了还背不出来。
后来,家族里做巫师的叔公杨里耶看他聪明伶俐,收他做徒弟,传一些做通师的活路。苗族的巫师是分级别的,只通一门神或两门神的是小巫师,只会“打口嘴”,祭猪牛、圈门神、祭桥神、祭岩妈等等小神;通多种门神,但用养牲不大,仅是鱼、鸡、鸭、狗或小猪等祭祀的,算中级巫师;能过阴的巫师才算得上大巫师,他们神通广大,门下有千百个阴崽,即师门徒弟,善断案、会侦察、能讲理、能降妖、能托师傅飞翔,上可通天庭,下可通阴曹地府,人们可以通过他与已故的祖上亲人对话。大巫师的这些阴崽门徒,不仅懂苗语,还通汉语和相邻地区其他民族的语言,在过阴时,能与人们对答如流。叔公杨里耶名响一方,算得上顶级的大巫师了,要是巫师也能评职称的话,他可是特级巫师,能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所以,他的通师必须聪明伶俐,平时能讲理、懂得做人的思想工作。通师的工作是巫师举行祭祀活动时的助手,平时准备些花树什么的,最主要的工作是巫师“过阴”上“天庭”下“地府”时,做好巫师和人间凡人的联络人。父亲跟叔公久了,也懂些巫术,平时出门做什么大事,都先掐掐算算,或拿几根稻草来比草术,不是好日子决不去做;谁家有人病了要请巫师,也先请父亲占卜一下,比一比草术,看到哪个方向去请巫师,而不是哪个巫师级别大就随便请哪个的。我向来不相信迷信,但也从没有阻止父亲做他的“通师”,或请巫师到家里来做巫事。这一来呢,我反对也没有用;二来呢,特别是后来生活稍微有些改变,家里开始有些余钱,我就当是家里过年过节杀鸡杀鸭什么的;这三呢,这迷信始终是小范围内的事,没有危害社会,它倒是苗族心理治疗的一种方式,是父母们的一种寄托,是父母们对子女们的一种爱的表现形式。所以,从小起我也从没有直接反对,跟父亲对着干。虽然不相信迷信,但巫界里有好些事在我心里成了不解之迷。我还小的时候,比如平常间,我叔公杨里耶除了苗话能讲得头头是道以外,汉话不仅不会讲,还连听都听不懂,与汉族人会话时还需要我父亲把汉话翻译成苗话传予他。可是,一旦叔公杨里耶过起阴来,那你才知道什么叫“神通广大”。在阴界,他汉语讲得流利不说,还能讲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弄得我对已去世多年的叔公杨里耶是一头的雾水,至今无法解怀。
父亲回来,我直接就问他,爸,又看出什么来了。
我觉得好笑,这人拿着米去看巫师,总要看出一些事来,不是有这鬼缠身就是有那鬼缠身,需要些鸡啊鸭啊猪啊来解围。所以我就直接问父亲了。他没有回答我,却问,你小时候的那个保命手镯还在没。我说在啊,箱底压着呢,怎么了。父亲说,巫师说了,你命里缺斤少两,需要大家给添福加寿,戴了才能保命呢。
我无法反对父亲,所以我就说,随你吧,怎么做都行。
在我们苗家,不论男女,戴手镯是很正常的事,但所戴的意义却不同。姑娘、妇女戴手镯为的是装饰,它即可衬托美丽又显示富有;但男孩和小伙子戴手镯,则是为了保命而戴的。
男孩和小伙子的保命手镯并不是想戴就戴的,制作保命手镯有烦琐的程序呢。第一,先是讨银子。不管你家有多富裕,都要到舅舅家去与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舅舅讨些银子。登门讨银子这天,父母要提上一篮糯米饭、一坛米酒,捉上一只红公鸡,砍上一带尾巴的猪腿,带上儿子到舅家去讨银子。讨银子只是一个仪式,多少不限,它代表着舅家给外甥添福加寿。这样,从舅家讨到银子后就可以制作手镯了。第二,选个吉日,请银匠到家里来制作手镯。这天还要杀鸡或杀头小猪,请来巫师做巫事,办上一桌酒菜,请家族叔伯兄弟一起来喝酒吃饭。家族叔伯兄弟来了,过去有银子得送上一些碎银,现在也得送上几块几十块钱,表示自己从自己的12两命中拿出一部分来给你添福加寿。然后,巫师在祖宗灵位前,拿着三个土碗,一只装着一碗饭,余下两只都盛有些酒,打好的手镯放在左边的那只有酒的碗里。巫师烧香烧纸,念着一些长命寿语,念完了便给男孩带上。一般情况下,大凡带着保命手镯的人,身体虚弱的都会变得强壮起来。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难以理解和困惑的地方。
长大后我才渐渐知道,保命手镯之所以能让人的身体由虚弱变得强壮,是因为银子有着极强的消毒杀菌和分解有毒物质的功能,能把对人身体有害的有毒物质如砷化物、硫化物、氢化物等置换出来并分解掉。我本来想把银子的这个功能跟父亲说,可是我一直没有说。我的父母们,他们没有文化,他们一直把银子视作一种图腾。他们已老,我不想在他们的晚年,去打破他们的这种神话。
闲暇的时候,我右手时不时去摸左手的手镯,心里总不免有些感叹。一个大男人,戴着个手镯,有些不伦不类。不知道的人,说那是显摆;知道的人,说我迷信。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哪里是显摆和迷信啊,说白了,保命手镯体现着血脉之间的关爱,我这不是在保自己的命,而是在保老父亲的命啊。七十岁了的老人,他每一天都在督查我是否戴保命手镯,他心里有着这手镯,这手镯在,我就在。而我呢,是不想让他一直惦记着我的安危,给他的晚年一个平静。
这解释,就是我戴保命手镯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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