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安古驿道上的1944年 (作者:田有才 倪德贵)
题记:谨以此献给1944年4月24日在黔西南为科学事业献身的3位地质专家许德佑先生、陈康先生、马以思女士。
花溪,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满眼清淡雅致的绿和碧波荡漾的水:铺天盖地的绿荫覆盖了珑玲的山,荫凉了曲折的路,梁绿了清澈的水,无限旖旎;无处不到的水,逶迤回环,奔涌成河,跌宕化瀑,聚集成凼,婀娜多姿。2003年的花溪风景名胜区,又开辟了十里河滩和农耕文化观光园,成为西南地区独一无二的国家级城市湿地公园,更加名扬天下。
2013年的清明时节,春意盎然,天气清朗,四野明净,花溪公园处处显示出勃勃生机。我们一行前往美丽的花溪河畔,拜祭1944年长眠在这里的3位地质学家。
许德佑先生,江苏丹阳人,1908年出生。1931年复旦大学毕业,留学法国蒙比利大学地质系。1935年毕业获硕士学位,入中央实业部地质调查所任古生物研究室技士,后升任技正兼古生物研究无脊椎生物组主任。先后四入贵州考察,著有《贵州三迭系之数个剖面》、《滇黔公路东段地质》、《贵州三迭系》等著述。1941年获第九次赵亚金研究会补助金,并沿滇黔公路测绘清镇、安顺一带地质图。1942年兼任复旦大学教授。1943年编制贵州西南部地质矿产报告。1944年又获中央研究院第二次丁文江先生自然科学奖金,赴滇黔古驿道考察时罹难,享年36岁,一代巨匠溘然而逝。
陈康先生,广东番禺人,1915年生。1935年就读于勤勤大学博物系。1941年毕业入广西地质研究所,著述《东昌九峰地质矿产》、《广东连县东坡地质》。1942年推荐入中央地质调查所,随许先生赴贵州考察,与许先生合著《贵州西南部的三迭系》、《青岩三迭系动物群的评议》、《云南东南部之叠纪之化石群》、《长江中下游青龙石灰岩之研究》。1944年于滇黔古驿道收集《中国古杯类研究》著述有关地质资料时罹难,时年29岁,惜巨著将成而英才早逝。
马以思女士,四川成都人,1918年生。1938年高中毕业入升大学选修班,因学业成绩优异保送中央理学院地质系。学习生涯中历考第一名达28次,先后获上海银行奖学金和国民政府林森主席奖学金。1943年大学毕业考入中央地质研究所,在许先生指导下研究古生物学,精通中、英、日、俄、德、法6国语言,世所少见,不愧女中一杰。1944年滇黔古驿道考察时罹难,年仅26岁,初出校门不到一年,一颗新星不幸陨落。
1944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苏联红军对德军连续10次歼灭性的打击,歼敌近200万,收复了全部国土,开始反攻柏林;美军消灭了日冠太平洋联合舰队,发起“越岛进攻”逼近日本本土;中国远征军先后攻克于邦、孟关、密支那等战略要地,日军全部崩溃,打通了中印公路抗日大动脉……二战胜利在望。为人类谋福利的科学家们迫不及待地在贵阳召开了中国地质学会第二十届年会。
中央地质调查所所长李春昱率许先生、陈先生、马女士出席贵阳年会。会期4天:第1天由著名科学家李四光带队在乌当洛湾察看了贵州第四世纪冰川现象;第2、3天分别由许先生带队观察贵阳附近的二叠系、三叠系、侏罗系等地质现象;第4天演讲会,李四光主讲《地史及地壳之认识》,许先生主讲《贵州中三迭菊花化石》,听讲者众,气氛甚为热烈。
4月11日会议结束,中央地质研究员侯学煜暨许先生、陈先生、马女士一行组成西部地区地质勘察小组(持中央特别通行证:即责成沿途政府对勘察小组所经路途,须派武装人员护送,确保安全)从贵阳乘车出发,沿滇黔公路沿途考察。他们在关岭县境内采集了十分珍贵的距今两亿五千万年前的古生物化石(许先生是第5次采集海百合化石标本,曾著有《贵州西部三迭系》书籍)。
至17日达盘县,开始测绘二十万分之一的地质图,除侯先生沿盘县至兴义至贞丰专事土壤调查外,许先生3人返程沿盘县至普安至晴隆至郎岱滇黔古驿道专事地质考察。18、19、20日在盘县东北部杨松境内采集标本。
21日入普安上寨湾。偏僻贫穷的小山村,突然来了一帮华服革覆的外地人,言语行动落落大方,吃喝用度洒脱无拘,出手全是5元、10元的崭新大票,骡马队帆布袋大包小包,胀鼓鼓、沉甸甸的“金银财宝”,活脱脱华侨巨商百万富翁。村民们都傻了眼,仿佛财神爷从天而降;围观的眼神里,不光是惊异,还闪烁着邪恶的目光。
22日恰逢罐子窑赶场。许先生一行在附近卢家岩、响水洞取了样本,在罐子窑小学附近竟然发现一块化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许先生有些激动,高举化石,对前来围观的人群大声武气说:“你们信不信,里面有一颗螺蛳!”陈先生用地质锤砸开,果然有一个活灵活现的螺蛳。围观的人群惊呼起来,都认定他们是来探山取宝已采集了若干价格连城财宝的大老板。马女士取出显微镜对螺蛳化石进行观察……围观的人群又惊呼起来,都认定他们有能看穿山肚子里金银财宝的“穿山镜”。围观的眼神里,不光是惊异,还闪烁着邪恶的目光。
23日晨,许先生一行3人翻越白沙古驿道。午后2时驻五里坪十二保保长叶永昌家。24日,叶保长代雇了3个挑夫,沿古驿道捷径至茅口河。鬼鬼祟祟的挑夫却将3位科学家带到地势险要、人烟稀少、土匪出没的晴隆县大田乡第七保磺厂神家丫口,古驿道旁的树丛草棵里,闪烁着十多双邪恶的眼光,咧开着十多张血盆大口……。
许先生,身体瘦削而精干,目光深邃,面带微笑,一任西装领带随风飘洒,不知是在闻名遐迩的老鹰岩古驿道上寻觅到了美仑美奂的诗句,还是正酝酿着即将轰动一时的科学论著,罪恶的枪声响起,他还来不及捂住流血的心口,就倒在了古驿道上,嘴角还带着那叫人心痛的微笑。
陈先生,圆脸上挂着欢乐,眼睛里充满着自信,穿一件土黄色的猎袋,围一条雪白的毛巾,被拉到了马路河旁的树丛中杀害时,左手还紧紧握住一块刚发现的绿莹莹的矿石标本,正当成家立业好年华,却永远失去了自信的微笑。
马女士,高挑个子,白脸庞说起话来头一点一点的,和蔼可亲;一头短发,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双机敏的眼神,穿一件浅兰色背带裤,配宽领白衬衫,简洁、美丽、大方、阳光。被拉进树丛里轮奸后杀害,赤条条暴尸荒野,眼视蓝天,血染枯草,死不瞑目。发髻上还斜插着一朵古驿道上采摘的野菊花。
血染的古驿道上,满地公函、证件、资料、图表、矿石、仪器,匪徒们到处翻找金银财宝,一无所获,一个二个垂头丧气咒骂着“狗日的谭百忠(匪探),老子们上他的当了。”愤愤然如丧家之犬逃离现场。
26日普安县兴中乡公所呈报:“……经护送夫役飞报马家岩,甲长居民均置之不理,后又飞报本所,当即派壮丁百余人……至大田乡马路河旁山林内始寻获许德佑、马以思2人被匪枪毙尸首及地图、书籍等物。”
27日噩耗传来,已达贞丰的侯先生即电报中央国民政府。
“娘希匹!”蒋介石接报大怒,一拳擂在办公桌上,把一摞《国民党五届二中全会开幕辞》讲稿震跳起来,“统统枪毙!”然后习惯地抬起头凝视着孙中山总理遗像和“天下为公”的题辞,下达手令:“勒令盘、普、晴三县政府限期破案,如有办案不力者,将严惩不贷。”
蒋介石,名中正,浙江奉化人,1887年生。1908年留学日本,1924年任黄浦军校校长,1926年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主席、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主席,1928年任国民政府(南京)主席,1931年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1938年任中国国民党总裁,1944年任中国最高抗战统帅。闻报后即手令贵州省政府主席吴鼎昌。
“彩笔新题坝上桥,驻看飞瀑卷回潮。一堤游屐春秋盛,万亩溪田雨露浇。”5月4日,吴鼎昌正摇头晃脑咏哦着《坝上桥》花溪诗句,接委座手令后,即快电令:“……对死者妥为处理后事。再调查员等,该县何以未派兵护送。并仰声复。”
吴鼎昌,笔名前溪,1884年生,祖籍浙江吴兴。1903年就读日本东京高等商业学校,1910年执教北京法政学堂,1926年任《大公报》社长(使《大公报》办成中国一流报纸),1926~1927年先后任国民政府实业部部长兼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第四部部长等职。1944年任贵州省主席兼滇黔绥靖公署副主任。主持黔政期间,创办贵州大学、贵阳医学院、贵阳师范学院,颇有好评。
按吴鼎昌令,第三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公署指令普安县政府:“……查本案前经晴隆县政府电报到署,并令饬本署科长许侃及晴、普两县政府合同破案……仍仰严密侦缉,务获归案为要。此令!”
一时间,成千上万杀气腾腾的军警、荷枪实弹的乡丁,密密麻麻来往于古驿道上,穿梭于偏村僻寨之间,鸡犬不宁,人心惶惶。老年人们现在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都说中央震怒,要派飞机、大炮轰平普安“匪区”,亏易老太爷(指贵州西路巡宣使、陆军中将易荣黔)向曾为老上级的国防部长何应钦,和曾在罐子窑小学校教书的南京市长张道藩求情,才幸免于难。
侯先生被委为中央专案视察员,与省政府、兴仁专员公署专案要员亲自坐镇普安县兴中乡五里坪,大清查大搜捕,素有劣迹者一律抓捕,不在家者一律追捕,并将挑夫严刑讯问,两卧底挑夫供出作案匪帮,即令各路军警布下天罗地网追捕到案,不得有误!
5月2日,侯视察致函普安县政府:“……据所获各匪徒之口供,均称在逃之狗跳岩杨树先确系此次匪首,且为枪杀许君等凶手。又据杨匪二子供称:伊父已与梅花箐易仲三同往马场方向。且据五里坪叶永昌谓当发生匪案之深夜,易、杨均同来伊家住宿。又查杨匪随从易仲三多年,故祈严饬易某将杨匪交出,以免嫌疑。”
5月4日晚9时,接吴鼎昌快电后,普安县长刘超伦即令:“兹据匪犯杨树先等供称:此次抢劫杀害许德佑等一案,系梅花箐易仲三供给枪支、坐地分赃等情。着派该队长克即前往梅花箐,将该易仲三拿捕,送府究办,勿得循纵,切切此令。吕队长庆富。”
5月5日,保警第二中队长吕庆富告报:“奉钧长5月4日晚9时手令,饬往兴中乡谭百忠家内……查获脏物,计油单2床、红毛毯1床、白布棉被1床。追问其余脏物,据谭妻称,被老乔、老抓、老宋等将脏物携盘县方向移去。”
5月7日,普安县崇实乡公所报告:“案奉钧府保警大队长徐函令:此次抢劫杀害经济部地质调查所人员之匪胡老大,于今日午后7时逃往贵乡属之湾河一带……倘保甲长不尽职责纵匪逃脱查出以匪论罪……挨户清查,业已将该匪胡老大拿擒。”
5月17日,保警第一分队长报告:“……本日(5月13日)9时许……匪首易仲三藏巴掌岩森林内,向我队士兵乱射击十数枪,职无法生擒……队长持枪射击,不料命中……该匪约20分钟后毙命……将该匪首易仲三送县归案。”
5月17日,兴中乡第十二保保长叶永昌报告:“窍职奉令严缉匪犯易小堂,于昨晚鸡鸣时探得该匪躲于硝灰洞中……该匪出洞,凶猛异常,手执洋镖拒捕……已当场格毙。”
5月19日,兴中乡公所副乡长报告:“于本月19日午后4时,接颜乡长由水城送来缉捕匪犯谭百忠、谭小万2人……行至猴猖河岩上,该匪谭百忠见山势险峻,畏罪下跳,当即重伤毙命……该匪谭小万因伤过重,因之毙命……护送该匪等头首尸身,请验收。”
至此,匪犯全部归案。
匪犯陇占洪口供:“是易仲三在罐子窑看见先生用钱太爽朗,他说钱多得很,就派手边人来喊谭少臣喊我……连夜易仲三派陆兴和送到三支步枪、三支连枪,送到易小堂家。”
匪犯徐小牛口供:“……是陇占洪……(4人)拦路口,我同张小牛……共7人又拦住一方面……是杨树先喊打枪,就打了3枪,打死1个男的……易小堂拉起女的、胡老大拉起另一位男的就走,向马路河方向走。大家都得东西,我是得口袋里的图画纸张。”
匪犯刘小荣口供:“……拉去的两位先生要求他们不要杀他,要钱多少不成问题……谭小臣说已经打死1个,不杀还是不好……陇占洪主张还是要杀。”
匪犯杨树先口供:“……她对我们说她是某学校毕业,大家都有姊妹,你们要杀就杀不必凌辱。”
匪犯沈长毛口供:“她被其他的十几个弟兄奸了,脱光睡在树林草坝上……我也去睡,那时那个女的已经不能动了。”
至此,案情真相大白。
匪首易仲三,普安县梅花箐人,系陆军中将易晓岚(易老太爷)侄子,1932年贵州讲武堂毕业后任吴剑平师营长,因在兄弟姊妹中排行最小称“么营长”。卸职回家后,尽管娇妻美妾,呼奴使婢,挥金如土,为所欲为尚不满足,常率数十武装随从,流窜盘、普、晴滇黔古驿道一带,见赌则赌,见嫖即嫖,见商则抢,不赌不嫖不抢时就抽大烟消遣,曾在晴隆中营、普安下厂河杀人越货,因说情疏通未被追究。终于犯下滔天大罪,死有余辜。
要犯陇占洪、杨树先,均系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一黑一白,人称“黑白无常”,常常搭挡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棒老二”。匪探谭百忠,嗜赌如命,在他眼里,田地房屋财产、老婆儿女肢体性命一切都是赌资赌本,赌输了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绰号“赌二”。匪犯任小堂,长得短小精干,身手敏捷,曾飞檐走壁抢大户,被一群恶狗所困,只见他手起刀落,狗尸一片,绰号“杀手”,可惜不走正道,空负了一身武艺。无赖任小毛,无业游民,游手好闲,仰仗姐夫易仲三到处混吃混住混穿,一听有什么“油水”,管它三七二十一就算上他一个,不务正业的江湖混混,烂命一条。
其余匪犯,均系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庄稼汉,世代蜗居在穷山沟里。一个二个为一点莫须有的“财宝”,就穷凶极恶,举起刀枪,喊打就打,喊杀就杀,喊打谁就打谁,喊杀谁就杀谁,没有“脑壳、没有思维”的正常人一个。一个二个抢到了一砣两砣石头(矿石),就丧送了年轻的宝贵的生命(年龄在24~36岁之间,平均年龄30岁)。正是成家立业时,却抛下了卧床的父母,抛下待哺的儿女,抛下山里人应有的本分,命丧黄泉。1944年押赴刑场时,这些呆滞、茫然的目光,我们现在似乎并不陌生。
8月25日,贵州省政府训令普安县县长刘超伦:“……查该县长因赴渝受训,情有可原,应予申诫。”普安县政府训令:“前地质调查员许德佑等被害一案,省府业经处分到府:兴中乡乡长颜绍黔、保长叶永昌疏于防范,应予撤职。”
颜绍黔,普安县兴中乡乡长,4月23日在麻将桌上打了一宿麻将,睡眼惺忪,当听到副乡长报告了3位地质专家要求派兵护送时,因手气不好,不耐烦地说:“朗朗乾坤,有啷子坏人?叫一个向导带路就行了。”叶永昌,兴中乡五里坪十二保保长,代雇挑夫3名,有2名是易仲三安插的匪徒,把地质专家带到了死亡路。案发当晚,匪首易仲三与杨树先住宿他家亦未警觉。晴隆县纳屯乡马家岩甲长,首先闻报后置之不理,耽误了对陈先生、马女士的救援时间,致2位地质专家惨遭杀害。3位中华民国基层政府官员,竟昏庸、怯懦、无能至此,可叹可恨、可笑可怜。
因1944年贵州普安的惊天大案,贵州省政府主席吴鼎昌、普安县政府县长刘超伦先后撤职。
1944年5月,许先生3位地质专家灵柩运晴隆县莲城镇,设灵堂于东门五显庙中。18日,中国地质学会为纪念1944年为科学献身的3位地质专家,分别设立了许德佑科学纪念奖、陈康科学纪念奖、马以思科学纪念奖。1949年,经古生物学家穆恩之先生鉴定,许先生1944年在关岭发现的海百合化石被命名为“许氏创孔海百合”。
2013年的清明时节,3位地质专家的陵墓前摆放了一些鲜花,人们并未忘记为贵州的地质科学作出了贡献的3位地质专家。我们把特意从古驿道上采拮来的野菊花——马以思女士临死前插在发髻上的那种花——编织成花环,虔诚地奉献给3位血洒古驿道上的地质专家。
安息吧,人类中最可爱的人!
历史不会忘记你们的!
(普安县史志办 倪德贵 田有才)
频道推荐
共有0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