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布依古寨的文化守望
一个布依古寨的文化守望
王仕学
乐立寨位于纳灰河水流最平缓的地段,这里古木森森,翠竹依依,农舍隐隐,正是深秋时节,辣椒西红柿红红的,还挂在枝头,青菜白菜葱蒜迈着绿油油的步伐已经赶上来。
寨子中央是一个文体广场,几株百年古树环绕四周,其中的银杏开始进入金黄色的梦乡,吸引我的自然是那几通古碑,一块是光绪八年由当地秀才田逢年撰书的《乐立建桥碑记》,其序如下。
“人和堡之西有河焉,其源远,其流长,绵延几至百里接连数桥,其中有一天生焉,谚语有云“桥上三斗种”者是也。惟人和堡夙有水桥一座,甲子之岁被冲毁,其后虽有桥梁,而行人每艰步。是以乐善诸公,目睹心忧,恐有不测之虞,意创石桥,同心共议,各有界畔,永不越界放牛。于是捐资成美,募化仁人。于客岁八月起工,甫于今春之二月工完。请序于予,予以谢以不敏,而诸公弗释。
予因观其地势,相其山形:则夫东则阳关大道,双龙对峙者,冷风口也。南则飞凤饮水、官家旧坟,西则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凉水井也。北则横山鼎峙,天马遥临,环绕四维,顿成佳境。兼治斯桥一成,长虹拱照,鱼之跃于渊也可咏,鹤之鸣于垤(音叠)也可歌。地脉钟灵可卜,文风蔚起,庶富延长。朝夕之下,耕者有驱犊之便,行人无艰步之忧,老者忻(音新)聚谈其上,少者乐歌舞于其场。高人逸士,触景赋诗;钓叟樵夫,临河娱性。入境观俗,可不问而知其为熙皞(音号)之世也。
予忝邻村,惭无所赋。第佳诸公乐善有成,芳名应垂于不朽,予亦乐得而为之序云。”
序不长,但内容丰富,人和堡在河东岸的乐立寨,双生堡在河西岸的双生寨,乐立为布依族,而双生则主要是汉族,当时因为咸丰年间白旗起义兴义陷入战乱,而下五屯刘氏家族筑永康堡得以自保,此后全县大户纷纷效仿,安贞(桔山)赵氏筑安贞堡,革里窦氏筑仁里堡,靖南(今敬南)卢氏筑永靖堡。人和堡取名来源是“天时地利人和”。1902年广西“游勇”(也称会党军)正是沿着是桥东岸的大道占领兴义县城,最后又原路退回广西。天生桥则位于纳灰河上游,河水从山下经过,所谓“桥横三亩”即是,为县城八景之一,它的记载表明天生桥历来受人关注。
接着作者叙写桥四周的山川形制“则夫东则阳关大道,双龙对峙者,冷风口也。南则飞凤饮水、官家旧坟,西则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凉水井也。北则横山鼎峙,天马遥临,环绕四维,顿成佳境”,读来朗朗上口,描写精准,让后世如我者叹服不已。
最后几句颇有文采,且诗意盎然,“兼治斯桥一成,长虹拱照,鱼之跃于渊也可咏,鹤之鸣于垤(音叠)也可歌。地脉钟灵可卜,文风蔚起,庶富延长。朝夕之下,耕者有驱犊之便,行人无艰步之忧,老者忻(音新)聚谈其上,少者乐歌舞于其场。高人逸士,触景赋诗;钓叟樵夫,临河娱性”。
我在观碑的时候,一位八十五岁的岑氏老人在大声朗读,他有些喘不过气,但仍然坚持读完,可以想见,老人对这块碑的内容是相当熟悉的,我向他请教了碑记中涉及的地名,也向周围的人解释了碑记的意思。碑序后面列了三百多个人名及捐钱的数目。碑的书法好,刻工亦好,大概有村民经常在碑上找老祖宗的名字,有的名字有反复抚摸的痕迹。百年前的田逢年先生凝神构思过,奋笔疾书过,无数后人高声吟哦过,我感受到他们对文化,对故土,有自豪,有敬畏,有惶恐,他们的精神是充盈的。
碑的不远处是乐立石拱桥,桥边是古树,还有通向河边的石阶,洗菜洗衣挑水非常方便。桥的石块重叠,像厚厚的书页,桥下斩龙剑依旧悬挂在那里,弧形的桥拱上由溜圆的石块铺就,中央用水泥修了斜道,方便自行车摩托车过桥,几个少年娴熟地从桥上骑自行车下来。一棵树从桥西侧的桥身中旁逸,比碗口还大,我们讨论着它对桥可能造成的危害及根治的办法。
另一块碑是乐立建学校的石碑,楷书,风化较为严重,只认出“鸿荒已去,文明蔚起”等几个字。还有一块是电脑刻的碑,书法刻工、文采寓意自然无法与古人相比了,大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感觉。
距石碑不远有一个传统的四合院,虽然几经改建,但风貌依旧,门前立有“光阴故事”的木牌,字好,刻工也好,是租赁五姓宗祠来开农家乐的老板制作的,估计生意不好,院内到处是灰尘,几蓬三角梅正在那儿兴高采烈地抢占地盘和空间。这个四合院就是五姓宗祠,也是民国乐立小学旧址。
叫人惊喜的是宗祠里有一对大石柱,我拿来镰刀,将一些三角梅砍掉,石柱的风姿便展示出来。正面是“联五姓而立祠春祀秋当遵姑圣贤礼乐其先祖;捐众以资成美左昭右穆□世代源流于后孙。”侧面是“祖豆流光五姓宗支叨□德;教育普及百家弟子沐春风”,还有一面是“源德流芳馨香百代,乐诗立礼教泽一报”,有楷书,有隶书,还有篆书,均为田培德于民国十年(1926年)书,田培德先生光绪八年参与组织了乐立石拱桥修建,其名赫然列于《乐立建桥碑记》之首。石柱上撰有一篇三百字的序和建祠捐资情况、收支情况,用隶书写成,竖行,保存完好,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田先生已是将近八十岁的老人了。石柱的规制、石质、书法、刻工明显受到下五屯刘氏庄园的忠义祠正厅前石柱的影响。
序开篇即提出“环睹五洲,纵观全球,考之古今,稽以中外,其风俗之善恶,智识之良莠,岂不皆由学以致耶”接着点出乐立村“户口百余,自科举停,学校兴,而公立小学者迄今尚未创办”,大家商议捐资建祠兼可为校,达到“俾死者永享春秋蒸尝而生者并的就近入学”。本来祠堂多为一姓一家,祠为五姓联合,这说明乐立人的团结与包容;祠堂改为学校的很多,但是修祠堂就规划为学校,实为少见,这说明重视文教是乐立人的传统,这篇序是民国教育发展的重要见证之一。1926年兴义县初级中学(兴义一中前身)创办,留日回国的兴义人赵伯俊先生出任校长,乐立小学的创办或许受到了它的激励,将其称之为当年兴义教育界的盛事,当不为过。
柱子的顶端是人物群雕,多为长寿、孝敬的主题,栩栩如生,保存完好,宗祠有两根石柱础,为狮子,背托木柱,全市古建筑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我仔细地辨识着,抄写着,阅读着,抚摸着这些文字,凝望着这些雕塑,遥想当年农人们喊着号子,无数双粗大的手搬动着石柱,匠人们精心地打磨它加工它雕刻它,再之后披红挂彩地立在那里,穿长袍马褂的老人,穿中山装的官员,一袭布疙瘩纽子青布衣服的布依人,对着柱子上精美的书法、放眼世界的序言、清楚明白的收支情况,朗读,赞叹,玩味,乐立布依人硬是将祭祖的庄严与孩童朗朗的读书声完美地统一在一起了。之后,无数后人击节称奇,常读常新,当然也包括今天的我。
古碑古桥古祠,沐浴着风霜雨雪,什么都是过眼烟云,只有那精神文化的东西是永恒的,一如纳灰河不断涌来又不断涌去的流水。只要它们在,我们便可以婴孩般伏在那里吮吸传统文化的精神乳汁。
夜深人静时刻,面对布依族祖先叠起的文化高峰,我有些胆怯。或许此时电脑上的鼠标正在兴义地图上繁忙地运动着,设计师正在给百万人口的现代化城市搭骨架,明天你就会看到大道和高楼在田野上纵横耸立。
秋收冬藏,日升月旋,岁月就这么流逝,祖先的背影已远去,化着夕阳云彩青草绿树,我们寻觅着先人留下的遗迹,轻轻地走着,小声地交谈着,生怕惊动他们沉沉的酣睡。
我祈祷,但愿百年之后我们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钢筋混凝土的堆砌物和近乎奢侈的物质享受,还应该有文化,而文化需要淡定,思考,继承与创新,它的死敌是浮躁,抄袭,急功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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