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已可放下金庸小说而独行人生崎岖路
又会重新上市一批金庸小说,我不厌恶这事,愿更年轻的小朋友们能拿起金庸小说。如果你们父母疑惑,告诉他们:“这是文学作品。”
怎么会呢?虽然是仙逝,但,怎么会呢?这是“金庸逝世”消息弹出眼前时,我的直观感受。
说句大不敬的话,其实,很多人都在等金庸逝世。他的高龄,他的大名,他的地位,一旦他逝世,悲伤、感怀、点蜡烛的情绪,就会成为全球华人手机奔泻的流量,那是最值得抢的新闻之一,在此之前已有多次“金庸逝世”的谣言闹剧。
可以想象,大师真的走后,有多少文案工作者,无论大媒体小公号,多么紧张,多么兴奋。
无可厚非,但心存厌恶。
我想一定有一些作者,是忍着悲伤写的。不过我以为,深爱金庸的人,那一刻是写不出话的。回顾他的成就,罗列他的雄文,上网都能完成。
唯独此刻写出感受,是很难的。
许多公号标题,我都没细看,但我却在等“六神磊磊读金庸”的文章。我知道“六神磊磊”一定会写,虽然以读金庸为主业的他遇到这事也很难写明白,我还是期待他的感受。当夜,六神公号出文,一看标题——《我再也没有后台了》,心被击中。
读完之后,不禁慨然,是了,差不多就是这种小男孩的心情。一个小男孩,失去了大偶像。
就像少年杨过,在华山之巅目睹西毒、北丐倾力大战,之后相拥大笑而亡。面对那么惊天动地的离世,除了伤心、震惊,就是不知所措。絮絮叨叨在内心独白阐述所有与老人有关的过往,转身眺望悬崖,心想,世上人,你们懂吗?
隔了一夜,一个没有流泪却好像哭了很久的小男孩醒了。我想写感受,我知道这一篇会成为我三十岁后翻过的又一道峻岭。
文学启蒙是金庸,我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我觉得,是不是对金庸有无穷无尽的阅读、解析欲望,区别就在这里。
正经文学青年,或者爱读通俗小说的老百姓,注定不会仰望金庸。我读金庸最狂热时期,总是在向这两个群体演讲“金庸之伟大”时屡屡失败。
文学青年会告诉我,金庸也只不过是受制于武侠小说类型桎梏的作者,换句话说,武侠小说本身套路太多,对金庸的文学成就影响巨大。
大概是二十七八岁时,我不知多少次重读《天龙八部》《笑傲江湖》这两部我最爱的金庸作品,颓然发现,套路如此明显,哪怕两部作品中的主角已属悲剧人物,他们还是掌握了绝世武功,俘获了倾城美女,赢得了崇高地位。
真正的文学,是没有套路的,是用人物的故事向生命献祭的文本。它们甚至无需读者拥戴、高呼,作者们在世时可以挨过无人知晓之凄苦。
而对所有武侠都有涉猎的普通百姓读者,他们更喜欢古龙、温瑞安等“后金庸时代”作家的小说,这和金庸是不是“才大如海”,是不是“偏多热血偏多骨,不悔情真不悔痴”无关,完全因为古龙、温瑞安读起来速度更快,更能打发时间。
这二者之外,更多人只是知道“电视、电影上的金庸”,没读过金庸小说。
厘清这三个群体,我才揪出自己面对“金庸逝世,全球新闻”心生厌恶的原因:你们不浪漫!
这是对纯正中国风不感兴趣的不浪漫。我记得高中包场看李安电影《卧虎藏龙》时,看到李慕白、玉娇龙在竹子上此起彼伏,全场爆笑。
就是这种不浪漫。
我在初一时,读了第一部金庸小说,也是我人生读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神雕侠侣》,特别强调,是三联版。
当时做生意的小舅带着我去新华书店,告诉我成为中学生了,应该好好读书了。我看到《神雕侠侣》,脑子里闪出的是古天乐和李若彤,指着书对我舅说:“我要这个。”
面对我舅怀疑的表情,我强调:“这是文学作品。”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能在纸上看电视剧了啊!
此后一个星期,长辈们发现要找我吃饭变得很容易,因为我总是以固定的姿势坐在楼下固定的位置在读“文学作品”。一个星期之后,我照镜子,觉得自己瞳孔隐然有光,似乎内功已成。
很多年后,当我读了西方、亚洲、中国的诸多小说,我仍旧忍不住要租借、购买金庸小说。我当然领略到了各种文学的魅力,可我更爱重读金庸了。
打个比方,郭靖练了全真内功,张无忌有了九阳神功,什么功夫都能来,所谓触类旁通。无论我的文学鉴赏、写作能力如何,我的内功一直没变过,就是“金庸”。
文学说到底,不就是“人间游历”吗。
郭靖、杨过、张无忌,是三种性情,经历了三种人生,他们让我懂得勇猛精进,他们疏导我“不快乐”的少年心性。萧峰、令狐冲,他们融解了我“不愿意”的青年困境。
有不熟悉的人觉得我孤高、古怪、心思复杂,而挚友,知我就是个求浪漫不可得、求成功不可行的傻瓜。
这些年来,感动我的电影、小说一直没变过,都是骨子里浪漫的那些故事。而我觉得,我心里最浪漫的故事,只有金庸小说。
少年时,我觉得杨过浪漫,独臂可抗浊世。青年后,我最爱令狐冲,脆弱却抱自由。我不止一次和挚友说,如果只能留一部金庸小说带身边,那只能是《笑傲江湖》。
一次次重读,渐渐才明白,原来令狐冲一点不潇洒,比黄药师还不潇洒。如果岳灵珊回心转意,如果岳不群幡然悔悟,他可以不要自由,安心当华山少侠。他那么纯良,怎么愿意过没有家的江湖生涯呢?可也因为他纯良,他忍受不了邪恶,他必定要被迫浪迹天涯,寻找让他心安的远方。
金庸少侠,几乎都父母双亡,唯独令狐冲,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
我为这个孤儿流眼泪,觉得他抱着小师妹,答应不杀林平之的那一夜,是全世界悲剧文学的巅峰。纯良的孤儿,那一夜终于裂了心,成了男人。
我曾经想不通,为什么金庸写死别,能写得那么惨,又那么克制,透着一股佛经故事的悲悯,不着于“苦相”,给读者足够冥想空间。我觉得他真的浪漫得超离了天才的概念,像个哲学家。
大学时我才后知,他的大儿子查传侠19岁在美国自杀,再后来,我知道他皈依了佛教。
那之后,我很少再重读金庸,好像这一内功已经圆满。那一年,我以为人间崎岖路,至此我已可放下金庸小说而独行。
而他走了,我还是很茫然。虽然很奇怪,但我觉得我能理解张三丰痛失张翠山后的心情。
心爱的人没了,任你百岁或三十岁,都会陷入一样的沧桑。
他老人家走得非常安详,这是必定的,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全世界的书店,又会重新上市一批金庸小说,我不厌恶这事,我希望,这是一次结缘良机,愿更年轻的小朋友们,能拿起金庸小说。
如果你们父母疑惑,告诉他们:“这是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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